劉遷正處於左右為難之中的時候,從珠江碼頭出發的官船船隊正在沿江而下。這支載著十餘名赴任官員的船隊的第一站,便是位於廣州府番禺縣的李家莊碼頭。按照海漢駐廣辦的安排,船隊將在李家莊與前來護航的海漢武裝船隻會合,然後繼續南下的行程。
對於這支船隊中的絕大多數乘客來說,海漢的水面武裝力量都是只聞其名,並沒有親眼見過真傢伙。所有人都知道海漢的戰船跟他們的民團一樣能打,甚至能對付大明水師都拿著沒辦法的敵人,但這海漢人的武裝到底是怎麼個厲害法,卻沒幾個人知道究竟。
從珠江碼頭出發到李家莊碼頭有八十多里水路,順流而下也至少得大半天時間才能到,如果途中耽擱了時間,說不定晚上還得在當地歇上一晚,這一路上在船上左右閒著無事,便有人開始討論海漢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武裝力量。
嚴明君便是這些好奇者當中的一員。他原本是天啟年間的福建舉人,花了近十年的時間,從七品縣令一路做到了羅定州的州同知,這樣的升遷速度在官場中也算是中等偏上了,雖然比不過那些有身份背景的同僚,但同齡人中能與他相比的也並不多見。他是萬曆二十六年出生,現在才三十出頭,很多人在這個年紀還在七品的職位上晃悠,而他已經是直隸州的同知了。
不過這羅定州有好也有不好的地方,明神宗萬曆五年的時候將瀧水縣升為直隸州,地方小又沒什麼經濟基礎,在任官員很難做得出什麼亮眼的政績。但因為這裡是直隸州,同樣的職位,官階要大半級,從五品的知州在羅定州這地方就是正五品。嚴明君只是個副職,在羅定州待了兩年,最初也是想著慢慢把任期混完,按部就班等著升遷的機會,不過命運就是這麼奇妙,他本來對仕途沒太大的野心,但機會卻偏偏出現在他面前瓊州島遭遇海盜襲擊後騰出了大量官位,而他的資歷也恰恰夠得上候補官員的門檻。
嚴明君聽說這個消息之後心思也活絡起來,如果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往上升一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是平級的調動也好,最起碼這個調動可以把自己的職位給扶正了直隸州的副職,到了其他州就該順理成章地當正職了。
至於說瓊州島比較偏遠,那在嚴明君看來並不是什麼大問題,等幾年任期混完,不就可以調回大陸任職了嗎?再說瓊州島那地方山高皇帝遠,不會像在羅定州一樣受到肇慶府的轄制,嚴明君認為自己也能有機會真正施展一下自己的執政才華,給自己今後的升遷積累一點政治資本。
當然了,關於近幾年在瓊州島上崛起的海漢人,嚴明君並非像他在劉遷面前表現出的那麼無知。要知道羅定州雖然還沒有海漢設立的專門辦事處,但當地市場上的海漢貨可著實不少,而且如「福瑞豐」、「金盾護運」這種與海漢合作緊密的大商家,在羅定州的轄區內也都有業務開展。這些背靠海漢的商家在羅定州做生意之餘,也會以各種方式傳播海漢的文化,就算嚴明君最近幾年都待在羅定州沒出去過,也大致知道一些關於海漢人的傳聞。
海漢人有錢,有勢,有頭腦並且膽子大,這是民間普遍的共識,而站在嚴明君這種朝廷官員的立場,他還得給海漢人加上「不安分」這個評價。
海漢的觸角剛剛伸進羅定州的時候,也遭到了本地商界的抵制,然而跟海漢做對的人往往都堅持不了太長時間,要嘛在勢不可擋的金錢攻勢面前敗下陣來,要嘛就是莫名其妙地死於非命或者消失無蹤。雖然官府也明白這些事情跟海漢人大概脫不了干係,但往往都沒有真憑實據,也沒法將罪名歸結到具體的對象身上。
當然了,海漢和他們的代理人都不傻子,一般都會提前對官府進行打點,嚴明君自己收到銀子的次數也不少了,對於這類的事情自然是睜隻眼閉隻眼,極少會認真去過問。對於這些民間的利益紛爭,官府的態度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還能有銀子拿,何樂而不為呢?
瓊州島大亂之後,海漢民團暫時接管瓊北政務和防務的安排,嚴明君也早早就聽說了。他倒是壓根就沒想過海漢人會就此把持這些地區的管理權,而是認為既然有海漢民團的進駐,今後這些地方的安全應該能得到更好的保障才對。幾經輾轉之後他也搭上了劉遷這條線,然後花了近三千兩銀子打通關節這幾乎已經是他私人積蓄的全部了。
劉遷收了銀子之後時隔半月才派人給他回了話,稱事情已經辦成,只需耐心等待公文調令就行了。嚴明君左等右等,總算是盼來了調他去瓊州府任職儋州知州的公文。花了數日收拾行頭,攜妻帶子,加上幾個僕從,從羅定州一路向東趕到廣州府,在廣州城裡住了兩日,昨天才將行李送到了他之前委託「福瑞豐」代為僱傭的一條商船上。
這條船其實真正的歸屬權就是海漢海運部,不過對外仍然是借了一家民間船行的名號在跑海運。「福瑞豐」那邊將情況反映到駐廣辦之後,馬力科便特地安排了一條船給這邊,價格也遠比市面上的同等級海船更為優惠。
這艘四百料的海船上有足夠多的船艙,因此嚴明君還邀了另外一名候補官員同船前往。這人名叫李進,與嚴明君同是福建老鄉,但卻是個武官,之前在羅定州的南鄉所當千戶,這次也是去儋州接任當地的參將一職。
兩人在羅定州為官的時候就因為老鄉關係有一點交情,這次又一起去瓊州島上任,於是便索性坐了同一條船。李進比嚴明君還大一歲,但妻子早年病亡沒有再娶,膝下也沒有兒女,孑然一身倒是輕鬆自在,這次去瓊州島也就帶了四個親兵一個老家僕,占了船上的兩間艙房,倒是不會因此而讓船上的居住條件變得擁擠。
船隊離開珠江碼頭之後,嚴明君便命人燒了開水泡了茶,然後與李進同坐在甲板上,一邊觀看沿途江景一邊品茶聊天。
「李兄這次能從眾多競爭者之中脫穎而出,真是可喜可賀啊!」嚴明君開口說道:「據說這次就只有兩個參將的名額,李兄不聲不響就奪下其一,實在令嚴某佩服。」
李進擺擺手道:「老弟,你我也不是外人,李某也沒什麼好瞞著你的,這那有什麼可喜可賀的,還不是銀子開道,拿錢辦事!實話跟你說吧,為了這個參將職位,我家中都已砸鍋賣鐵了。要是搶不下來,我他娘的下一年都只能吃土了!」
嚴明君問道:「武將的職位應該不至於太貴吧?」
李進眼睛一瞪道:「快四千兩銀子了,還說不貴!我做千戶一個月才多少銀子?披上這身皮以來的積蓄,這次基本上全倒進去了!」
「竟然如此高價!」嚴明君也是被李進所說的情況嚇了一跳。如果他所說屬實,那李進買這個參將職位竟然比他買知州職位的價錢還貴,這顯然是有些不太合理的。
嚴明君搖頭道:「要嘛是你沒找對人,要嘛就是你找的人把你給坑了!這價格著實有些高了!」
李進卻是不以為然道:「高?相比文官的價可能是要高些。可問題是這次的官位又沒其他路子可跑,就只有劉師爺這條線能操作,他說多少就是多少,也不還價,只能幾千兩銀子買個心安啊!」
「啊原來你也是劉師爺操辦的。」嚴明君至此才知道李進走的路子跟自己是一樣的,不過他還是不太能理解這個價格:「可是為何武官反倒比文官的要價更高?這與常理不符啊!」
「瓊州島的情況比較特殊。」李進解釋道:「這事我專門找人請教過,瓊州島上的駐軍,每年都會收到海漢人的孝敬,名曰辦公經費,這筆按月或者按年發放,據說比吃空餉的數目還多。像參將這種職位,每年兩三千兩也是有的。而且海漢人還會安排一些發財的路子給地方駐軍,比如倒賣海漢所產的玻璃器、精鹽之類的東西,也是利潤頗豐。這兩年從瓊州島調回來的軍官,沒有哪一個不是肥得流油,個個都說海漢人出手闊綽。嚴老弟你是文官,不知道這裡面的油水有多豐厚,這次要不是我夠果斷下手快,這職位多半就被別人給拿了。」
「原來如此」嚴明君的確是第一次聽說瓊州島上還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這些海漢人在瓊州島上如此捨得花錢,也不知將當地變成了怎樣的境況了。這兩年只要是去過崖州的人,回來都對海漢在當地的經營狀況讚不絕口,看來海漢人的銀子的確是把整個瓊州島的文武官員都給餵肥了。
李進接著說道:「不僅如此,前些日子有福建的老鄉來羅定州找我,據他說福建那邊的總兵大人每年都會派出至少一批軍官,去海漢人那裡學習各種先進戰術和武器操作之技,用以對付盤踞在澎湖和大員的海盜。而且海漢也派了人去福建,協助他們訓練軍隊。也就兩廣這邊的駐軍比較遲鈍,除了收銀子什麼都不知道。」
嚴明君笑道:「李兄你不也是打算去瓊州島上收銀子的麼?」
李進嘆道:「銀子當然是要收的,不過我也著實想看看,這些海漢人究竟有何種本事,能讓福建總兵都找上他們幫忙。」
「不止是福建總兵吧!」說到這裡,嚴明君也想起自己聽過的某些傳聞了:「聽說前兩年安南內戰,也是海漢人派了他們的民團渡海參戰,才幫助北邊的小朝廷平定了內亂。聽從安南回來的海商所說,那安南南部的第一大港會安城,第一雄城順化府,都是被海漢民團給攻破的。就算那安南國力羸弱,想來這海漢民團的戰力也應該與我大明軍隊在伯仲之間了。」
李進搖頭道:「不是我說喪氣話,海漢民團的戰力,恐怕還在我軍之上。我聽說那海漢民團中,七成都是火槍兵和炮兵,盾兵槍兵為數極少,可見其火器遠比我軍所用更為可靠。聽說半年前總督大人找海漢買了一批火炮,試射之後大為欣喜,立刻就命人啟運送到北方去了。佛山那地方年年都在鑄炮,可沒聽說過哪年鑄出來的炮能讓總督大人如此激動的。」
「若我大明能得到這海漢鑄炮之術」嚴明君話說到一半就搖了搖頭:「海漢人做生意如此精明,斷然不會將此等秘術出讓給我大明,若是賣了秘術,他們日後又如何賣炮給大明的軍隊?」
「海漢人既懂製造火炮火銃,又懂練兵,最要命的是他們還很會賺錢,要是這幫人那一天想不開了要造反作亂,那還真是個天大的麻煩!」李進皺眉道:「待我去到儋州之後,若是能探得海漢民團的短處,一定要報與朝廷知曉,以防日後生變。」
嚴明君應道:「李兄忠心耿耿,嚴某佩服!只是那儋州此時已在海漢人掌握之中,李兄行事還是需要多加小心。海漢人並不是什麼老實人,他們的膽子大著呢!」
「多謝老弟提醒。」李進又道:「先前聽那姓馬的海漢人所說,這次南下他們還特地派了戰船護送,真是當我大明水師無人麼?劉師爺也不知如何安排的,怎會找了海漢人來做這事。」
「李兄有所不知,珠江口雖然也有水師駐紮,但其戰力遠遜海漢人,瓊州的水師出事之後,廣東水師最近都不敢南下到瓊州海峽附近活動。劉師爺也是沒辦法,才聯繫了海漢人。」嚴明君先前倒是就此專門問過劉遷,因此對其中原委也比較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