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嫂倆回了家,談起一路上,也算有驚無險,最好的消息莫過於沒犯病,但大嫂卻表示心驚膽戰:「也是有那麼兩回的,我都覺得她不對了,幸好自己反應過來,可見在外頭,自制力倒反而強點。」
這話說出來,黎家男子天團真的開始認真考慮起給老三找活干,正巧報社的總經理回來了,大哥便派人去打聽,看是不是能請人吃一頓飯,順便談一談自家神經病妹子的工作事宜。
要按黎嘉駿這中二的想法,請客吃飯什麼的是掉份的事情,她自己又不是沒本事,都到這份上了,自己雖然遠稱不上是報社的攝影扛把子,但是要論經驗和資歷那也算是人才了,不說大公報,此時就算跳槽去別處也妥妥的有人要,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還需要請客吃飯。人家胡政之先生雖然說是報社的總經理,但同時也是一個文人,這文人的作風百變,不請還好,請了平白顯得市儈了,弄巧成拙了怎麼辦?
但家裡人都認為應該請客吃一頓,幸好沒說出遞個紅包什麼的,連二哥都訓她:「你倒把自己當盤菜了,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你以為你以前那樣子憊懶,想掛名就掛名想兼職就兼職,家裡就沒給你打點過?多大個臉!」
黎嘉駿頓時認慫了,乖乖的等著大哥給胡經理髮請帖,結果人家胡經理心裡門兒清,一回來剛聽個信兒,便安排黎嘉駿進編輯部先試試,考慮到她並沒接觸過編輯的工作,讓她先從最開始學起,差不多是半個學徒,並吩咐了報社裡的記者,如果有什麼外勤,就帶上她,文案工作還不知道,外勤她是肯定可以的,只是不能單獨行動罷了。
剛剛定下來,她還沒有走馬上任,二哥便又要走了,原因無他,武漢會戰爆發了。
彼時遠方的戰爭一刻都不曾停止,滾滾的黃河把華中平原變成了一片澤國,前面傳回的照片簡直慘不忍睹,即使所有人都慷慨解囊,也無異於杯水車薪,而此時人們都認定這是小日本的飛機幹得好事,有人注意到黃河的決堤延緩了日軍進攻的速度,便有人開始懷疑此事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誰,但更多的人則是幸災樂禍,認為那是日軍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繼台兒莊保衛戰以後,徐州會戰並沒有劃上休止符,日軍自然不可能因為這一時的敗績而收手,他們繼續猛打猛攻,最終還是在六月初拿下了徐州,只不過是一座空城罷了。
自第一次徐州會戰後,大本營便已經知道第二次會戰不可守也守不住,留下斷後的隊伍以後便開始馬不停蹄的撤退,留待到武漢再戰一輪,剛撤完,花園口便炸了,其中巧合到黎嘉駿覺得簡直是把百姓當傻子,可偏偏全國就是士氣高昂了,她當然不會此時跳出來扯校長的後腿,只能靜觀接下來的發展。
而這發展便是,二哥要出發了。
到現在,黎嘉駿也說不清二哥究竟是為什麼又穿上了戎裝。他包括家裡人都說是為了家裡的生意更順暢,正好果脯遞來了橄欖枝,他便卻之不恭的接了,橫豎穿不穿這身皮他都是要做這些的,可每當想起他在台兒莊時,站在自己面前的樣子,她卻總會自作多情的感覺,他又一次站在前線,有那麼一部分,是為了自己。
這個哥哥當的實在是太拼,簡直感動中國。黎嘉駿想著想著都要哭出來。
二哥此次出發還是坐船,說說是去宜昌安排運輸,可到底會不會一不小心就去了武漢,他也說不上來。全家去送,相比家裡人,他顯得比誰都愁。
「駿兒啊,哥這一走,你可怎麼辦啊?」他怪腔怪調的,「你說現在舉家一望,誰能大半夜經你那般折騰?等哥回來,你不會已經上吊了吧。」
他這陣子也老在看國外那些心理書籍,別的不知道,對抑鬱症倒了解了很多,總覺得黎嘉駿這樣子發展下去就會抑鬱症,冷不丁的刺她兩句,就怕她想不開自盡了。
黎嘉駿想到有時候大半夜「打仗」回來,大多數時候二哥都是醒著的,這段時間也把他折磨的活像縱x過度,又是心酸又是哭笑不得:「都這時候你還刺我,原本我不想上吊的,結果現在覺得上吊也不錯啊,環保,還省子彈。」
「你倆夠著點!什麼時候了還滿嘴胡話!三兒有我們呢!死不了!你擔心你自個兒吧!」黎老爹在一旁怒吼,他這幾年蒼老的厲害,精氣神兒卻還是那般足,聽著就讓人安心不少。
兩人對視著吐吐舌頭,家裡人輪番上前叮囑去了,黎嘉駿退到一邊,努力靜下心,望著眼前寬闊的江景。
朝天門碼頭若要說還有什麼不得了的地方,那邊是兩江匯流了,它像一個錐子,劈開了江面,黃色的長江與青色的嘉陵江在錐子尖頭處匯成一道橫貫江面的線,一面青一面黃,色澤鮮明,互不相讓。
她當初到這兒的時候,久別之情鼎盛,完全沒注意看四周,此時認真一看,竟忍不住出了神,大概是戰場經歷多了,兩江匯聚處那道隨風波折的線竟然也給她看出了點你死我活的味道,看得久了,心跳都快了不少。
「駿兒!嘉駿!」一個聲音忽然喚醒她,大哥深沉的看過來,端詳了一會兒才抬抬下巴,「你二哥叫你。」
台階處,二哥正探頭望過來,兩人對視後,他瞭然的挑挑眉,隨後皺起了眉,朝她招招手。
黎嘉駿走過去,問:「又怎麼了啦?」
二哥一把攬住她走到角落,嚴肅道:「有件事兒,到時候你可不要怪哥。」
「怎麼了?」黎嘉駿心驚膽戰,這傢伙平時吊兒郎當,認真起來可真嚇人,「你把我賣啦?」
「你怎麼知道?」二哥愣了一下。
黎嘉駿更愣了:「什麼?!來真的?」
「哎也不是賣,就是,隨便撂了個話,沒想到,好像是成了……哎,也不好說,意思是,你也不要擔心,估計很快,恩,你病能好。」
「什麼跟什麼呀!」黎嘉駿更懵圈了,「您老能說清楚嗎?你是給我請了個心理醫生來啊?」
「心理醫生算什麼,心病還要心藥醫,哥辦事,你放心!」
「你說的我心裡更沒底了!」
「對啊我到底為什麼要跟你說……」二哥很懊惱的嘟噥,猛地一拍她肩膀,「算了,總歸哥是經過艱難盤算,最終下的決心,到時候到底怎麼樣,你自己做決定吧!」
黎嘉駿簡直要殺人:「啊啊啊你到底幹了什麼?!」
二哥轉身就走,揮揮手,不帶走一個傻妹子。
等他登了船,黎嘉駿還沒從崩潰中醒過神來,這邊磚兒大喊著:「二叔你快點回來帶我騎馬馬!」
大嫂則揮舞著幼祺小小的手,悄悄抹眼淚。
大哥攬著她的肩膀直直的站在碼頭邊,許久,黎嘉駿才恍悟:「哎呀!剛才忘了抽他一掌!」
「什麼?」大哥以為自己聽錯了。
黎嘉駿捶胸頓足:「當初我去北平,火車上他還抽我呢!我剛才就該抽回去的!」
大哥:「……真想抽你。」
黎嘉駿一縮頭,不敢吭聲了,一群人就在碼頭上痴痴的看著船消失,正沉寂著,黎嘉駿忽然想起,似乎可以從大哥這裡弄點口風,便問:「大哥,二哥剛才說給我弄了個什麼決定來著,你知道是什麼嗎?」
大哥一愣:「什麼?」
看來他也不知道,黎嘉駿更好奇了,這神神叨叨的,到底是幹了什麼。
送走二哥第二天,黎嘉駿便去了大公報的重慶分部。
報社位於渝中區的李子壩正街102號,離他們住的地方很遠,開車過去一個多鐘頭還沒到,幸好起得早,否則非得遲到不可,黎嘉駿此時才明白,她以為環境很好的沙坪壩,在那個時候是個多偏遠的地方了,簡直比城鄉結合部還城鄉結合部,頓時心裡就擔心起來,這每天這麼折騰哪還得了,這地方連電車都沒通,今天還有大哥的順風車搭,以後不就白瞎了?
她在路上便把這擔心和大哥說了,卻聽他笑:「輪到你操心,黃花菜都涼了。」
接著他就解釋道:「我們在上清寺還有一個住處,今天我會找兩個人先去整理一下,到時候你便住那兒去,離這兒很近,走走都到了。」
黎嘉駿聞言大喜:「還有這麼好的事兒?」
「以前家裡都是老人,當然是要選個清淨點的地方了,之前還當你要養病,便也沒跟你提這兒,我平時來不及回去,就歇在那兒,這兒人多,比較熱鬧,你平時也可以四處晃晃。」
「可我一個人住,我擔心……」黎嘉駿忍不住還是慫起來,她到現在也不能說自己那後遺症是好還是沒好,因為風吹草動還是能讓她腦洞大開,要說進步,只能說她適應了不少,人前自控能力也強了不少,但這也讓她精神經常緊張著,活得相當累。
大哥顯然也有一樣的擔心:「家裡的意思是讓金禾來照料你,你看怎麼樣?」
「別呀,金禾跟了母親一輩子了,來照顧我多浪費,不要不要,要不讓雪晴來吧,她也熟悉我點。」
「雪晴……」大哥似乎有些遲疑,過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好吧,等會我和家裡說說。」
黎嘉駿以為大哥擔心雪晴被自己發病的時候掐死,連忙安慰:「我有數的,晚上我鎖了門睡,其實二哥大概也跟你說過了,我也就做作惡夢,比劃兩下,不會傷到自己的。」
大哥搖搖頭:「沒擔心你……罷了,以後再說。」
說話間,報社到了。
大哥放下了人便走,接待她的是一個一口江西話的小伙子,自稱熊津澤,二十來歲,長袍馬褂,一身的利落氣,剛從重慶大學畢業,還是個新編輯。
黎嘉駿一聽他名字講解就笑了:「你一定五行缺水!」
熊津澤也笑,一口大白牙:「別提了,我娘說名字起錯了,我別的沒有,就剩下口水了。」
兩句話就拉近了關係,熊津澤也不拘束了,絮絮叨叨起來:「黎同學,我一聽說是你,把我給激動的!前些日子我還排過你給的照片呢,今天就看到真人了,你怎麼這麼久都不來,我理了好多讀者給你的信送去,你看了沒?」
「看了看了,別說給我的,沾個邊兒的你都給我送來,也是有勞了。」
「應該的應該的,話說你現在是先參觀參觀,還是先看看工作?」
黎嘉駿想了想:「先四面看看吧。」
熊津澤便帶人逛了起來,這個重慶分部規模不小,顯然是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統共有三層,磚木結構,最頂上是老大的辦公室,此時都空著,還有通訊部,編輯部等,人人都很忙,印發處更是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怎麼現在還在印報紙?」黎嘉駿問,一般不都是半夜印凌晨發麼。
「現在時常會有增刊,都是各處的新到消息和名人投書,自從中央大學到了沙坪壩,報界可熱鬧了,我們這兒的記者成天跑去找他們搭話,就想著多開個獨家專欄。」
黎嘉駿這才有些反應過來:「對哦,中央大學!」
南京國立中央大學!
當她意識到這是個多麼牛逼的大學時,她已經在杭州當輟學老師了,此時想來,真是哭笑不得。
之前二哥問她想考什麼大學的時候,她心裡下意識覺得頂天了不過是北大清華,二哥壓根沒想給她指方向,便她說什麼是什麼,大概也覺得她根本沒臉高攀那第一學府,卻不曾想過被妹子是個根本沒這個時代常識的人,那時候的清華北大也只是眾多並行牛校中的兩所,有時還不如某些學校,這個某些,在這個時代,差不多可以直接指向中央大學。
它位於南京,在這個時代,亞洲排名第一,世界排名49。
就是這樣一個學校,黎嘉駿竟然連聽都沒聽說過,她覺得自己也真是神了,燕京大學是這樣,中央大學也是這樣,不過百年功夫,滄桑巨變到一頭教育界猛獸轟然倒塌化為塵土,後人連覓其芳蹤的機會都沒有,非得回首凝望,敲骨見髓,才能看到一條在歷史的江流下轟然脈動的巨龍。
帶頭西遷的是它,現在西遷後規模第一的也是它,據說果脯撥的經費最多的也是它,看其聲勢,似乎借用了重慶大學的一塊地還不夠,還要往遠處擴張,只是不知等西南聯大成型,能不能與其一爭,但無論怎麼講,現下教育界執掌牛耳的學校,非他莫屬了。
它只是靜靜的蟄伏在重慶西面,卻隱隱鎮守著整個中國的教育界。
黎嘉駿心潮澎湃,心下暗恨自己這病生的不是時候,如果她可以單獨出外勤,非得常駐大學城不可,每天照三頓刷名人,光混臉熟就行,以後說出去多長臉,誰誰誰她都認識!
「今天有人去中央大學嗎?能不能帶上我!」黎嘉駿一把抓住熊津澤。
熊津澤嚇了一跳,不大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激動,只是老實答道:「有啊,只是沙坪壩那麼遠,要去一般一大早就出發了,也不需要到報社報道,你要是想去,我幫你打個招呼,看下次有誰要去的,你倆約了時間,讓他帶你好了。」
「等等!沙坪壩!」黎嘉駿腦中叮一響,「我家就在沙坪壩啊!下次有誰要去,可以直接到我家去睡,第二天直接就能去學校了!對對對,我可以做中轉站!」
熊津澤哭笑不得:「好好好,我一定幫你約好,今天是不行了,下次,下次咯!」
黎嘉駿頗有些遺憾,也只能作罷,便跟著熊津澤繼續逛,逛到一個小房間,裡面乾乾淨淨的,沒有桌子,牆上卻滿是報道和照片。
「這個是陳列室,什麼都有,你可以看看。」熊津澤點了點最開頭。
果然什麼都有,而且分門別類,按著時間線,斷斷續續的寫著大公報發展以來的大事記,除了她都知道的一些外,還有一些工作人員的特別功績,大多數配著照片和相關報導,她一條一條的往下看,覺得很有意思。
1919年,胡政之總經理竟然是一戰後巴黎和會的唯一一個中國記者,這使他成為了中國採訪國際新聞的先驅。
1926年,張季鸞主持《大公報》筆政,提出「不黨、不賣、不私、不盲」四不主義。
1936年,本報記者范長江著《中國的西北角》,引各界巨大反響。
……
1938年3月,本報上海通訊處記者盧燃在滕縣壯烈犧牲,卒年二十一歲。
旁邊的照片中,是盧燃靦腆的笑容。
嗡……
黎嘉駿只覺得自己快速的下墜,她全身仿佛被綁著,只能眼睜睜看著盧燃笑著上車,車子在一片黃土瀰漫中快速的遠去,那黃土遮天蔽日,剎那間就成了一片血色,她撥開那血色,場景卻又變成了漆黑夜色中的村落,那分明是她看到王銘章將軍的利國驛,一片蕭條中,一扇門打開著,昏黃的燈光透出來,她看到自己跪坐在一具屍體旁,她湊近去看,那屍體全身是血,臉卻乾乾淨淨,嘴角噙著一抹憨厚的笑。
是盧燃。
她腿一軟,跪了下去,眼前一片漆黑。
身邊是悠遠的急叫:「黎嘉駿!黎同學!」
別叫醒我……黎嘉駿混亂的想,讓我歇一歇……
心底里那一絲僥倖,到底還是碎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