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8日晚,當艾娃驅車回到自己的宅邸,她年輕的朋友正在玻璃房讀書。
自從搬進艾娃的宅子,赫斯塔就常常待在一樓的玻璃房子裡看書。艾娃家中的藏書達到了驚人的數量,她可以隨意取閱。
赫斯塔的手邊放著阿爾佳——那個數著粗麻花辮的年輕姑娘——給她準備的晚飯,一些薄餅、黃油、燉菜和紅酒,但赫斯塔看都不看,她面色鐵青地在燈下翻書,儼然是一副怒態。
艾娃遠遠望著這一幕,她脫下大衣,遞給阿爾佳。
「她從什麼時候坐在那兒的?」
「下午1點一到,她就坐到那兒去了,這幾天都是。」阿爾佳嘆了一聲,「看得飯都不吃,我都提醒好幾回了!」
「她看的什麼書?」
阿爾佳想了想,有些不確定道,「今天看的好像是《暴風雨下的群山》?」
艾娃笑了一聲,「你現在方便嗎,方便的話,幫我泡一杯咖啡來吧。」
「這麼晚了您還喝咖啡嗎!過了晚上六點您就不應該再攝入任何咖啡因——我來煮一杯花茶,行麼?」
艾娃嘴角微沉,做了一個「悉聽尊便」的表情。
阿爾佳離開後,艾娃獨自走向玻璃房,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閱讀中的赫斯塔竟如此沉醉,直到自己已經走到了她身邊,她才驚醒一般地抬起了頭。
在意識到來人是艾娃以後,赫斯塔輕輕吁了口氣,她把書放到一旁,伸手捂了捂眼睛,疲憊地問候道,「您回來了。」
艾娃順手拿起赫斯塔放下的讀本,它黑色的封面上印著「暴風雨下的群山」幾個大字。
「怎麼突然想起看這本書?」
「中午在您的藏書室瞎逛,看到了這本,」赫斯塔輕聲回答,「我想起來從前有個朋友好像很喜歡它,我就把它拿出來看看。」
「男性朋友?」
「嗯。」
艾娃的臉上再次浮起戲謔的笑意,「你讀到哪裡了?」
「剛讀完第一卷。」赫斯塔回答,「男主人公要娶親了。」
「讀得這麼慢,」艾娃在赫斯塔的對面坐了下來,「阿爾佳說你廢寢忘食地讀了一下午,我以為你至少已經看完了一半。」
「人物名字太難記了,前三節我讀了十幾遍,」赫斯塔忿忿道,「不僅每個人的名字都和火車一樣長,而且還都有兩到三個暱稱和外號——不同的人還會喊他們不同的外號,初讀下來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艾娃一臉「我早知道」的表情,「那讀完第一卷,感覺如何?」
見赫斯塔又一次皺起了眉頭,艾娃信手翻閱起書本,笑道,「我猜不太愉快。」
赫斯塔陷在椅子裡,沉默著。她閉著眼睛獨自梳理著自己的語言,好將過於激烈的那部分暫時保留,然而過了很久,她還是搖了搖頭,「我說不出來。」
「你不喜歡這部作品,是嗎。」
「對,」赫斯塔答道。
「但你一刻也沒有將它放下,為什麼?」
「故事是流暢的,而且每個人的面目很清晰,活生生的,」赫斯塔艱難地思索著緣由,她的左手無意義地在空中劃了個圈,「我讀過的很少可能我沒見過世面,所以放不下。」
「那不至於,」艾娃輕聲道,「這本書在白銀時代的地位很高,在當時它至少被翻譯成了54種語言——被它懾住心魄很正常。既然你說這裡面每個人的面目都很清晰,活生生的,那麼到目前為止,哪個人物的命運最牽動你?」
赫斯塔想了一會兒,「阿克西妮亞。」
「原因是什麼?」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然而這沉默並不出自空洞,一切正好相反,無數破碎的詞語在她心中飛舞,她想說的話多到像噴薄而出的火山。它們彼此碰撞,灼燒,迸發出強烈的光和熱,以至於一時間赫斯塔完全不知該從何說起。
阿爾佳這時端來了花茶,她為赫斯塔也準備了杯子。
「你們在聊什麼?」阿爾佳看著她們,「如果是夜讀會,其他人能加入嗎?」
「當然了。」艾娃笑道,「這裡這麼多椅子。」
阿爾佳快樂地起身,她短暫地離開了玻璃房子,又飛快地帶著五六個人一起回來。她們當中既有年輕的面孔,也有衰老的,有人睜著好奇的眸子,有人表情冷肅,端莊。
她們在赫斯塔與艾娃身邊的椅子上紛紛落座。
艾娃的一手撐著臉頰,一手向赫斯塔舉杯。
「讀一段吧,讀一段與阿克西妮亞有關的段落。」
於是赫斯塔再次翻開書冊,她的手翻過一頁又一頁的紙張,最終停留在一處。
她輕聲念了起來。
「阿克西妮亞十七歲的時候嫁給了司捷潘在出嫁前一年的秋天,她在離村子八里地的草原上耕地。夜裡,她的父親——五十歲的老頭子——把她的手綁起來,強姦了她。
「『你要是敢說出一句,我就宰了你,你要是不說出來,我就給你買一件天鵝絨上衣和一雙帶鞋套的高筒靴子。你要給我記住:要是走漏半點兒風聲,我就宰了你』他威嚇她說。
「夜裡,阿克西妮亞只穿著一條撕爛的襯裙,跑回了村子。她倒在母親腳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訴說母親和哥哥——一個剛復員回來的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把馬套在車上,叫阿克西妮亞也坐在車上,趕到父親那裡去。
「這八里地的路程,哥哥差點沒有把馬抽死。他們在宿夜地的附近找到了父親。他喝得爛醉,睡在鋪在地上的羊皮大衣上,身邊有一個空伏特加酒瓶。阿克西妮亞眼睜睜看著哥哥從車上卸下一根轅木,用腳把沉睡的父親踢醒,簡單地問了他幾句話,就用鐵皮包著的轅木照著老頭子的鼻樑打去。
「他和母親兩個人把老頭子打了足足有一個半鐘頭。年邁而且一向溫順的母親瘋狂地揪抓著已經失去知覺的丈夫的頭髮,哥哥拼命用腳踢。阿克西妮亞蒙起腦袋,躺在大車底下一聲不響地哆嗦著
「天亮以前,他們把老頭子拉回了家。他可憐地呻吟著,眼睛卻不斷在屋子裡搜索,尋覓躲藏起來的阿克西妮亞。血和膿從他那撕裂的耳朵里淌到枕頭上,黃昏時分就死去了。對別人,他們只說,他是喝醉酒從車上跌下來摔死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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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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