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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學報道的第二天,顧明秋已經摸清了學校里各個建築物的分布狀況。
她是寢室里最早來報道的,其他的室友都還沒抵校。她一個人無所事事,決定去圖書館刷刷剛領到的學生卡。
她腳步輕快,穿梭在來往的學生和送行的家長中。長髮披肩,眉目秀麗。白色長袖小襯衫,碎花小短裙,小羊皮的軟底鞋。整個人洋溢著青春的美好,令學長們頻頻注目。
背包里忽然震動,她停下腳步,從包里掏出手機。
「喂,爸爸?」
「小秋,還習慣嗎?」她的父親有些緊張的問。
「挺好的,您別擔心。」她說。
「那就好,跟同學好好相處。周末過來吧,你弟弟妹妹都過來,一起聚一聚,他們都想你了。」他說。
顧明秋沉默了幾秒,淡淡道:「看情況吧,現在不知道周末有沒有事呢。」
「再說吧」她婉拒。
她的父親沉默片刻,說:「那行,周五我再給你打電話。」他是依然不死心的。
掛了電話,顧明秋微微嘆了口氣。她知道父親疼愛她,想對她好。
他對她的好主要就是體現給她錢,給她資產方面。
小的時候,他去看望她,總給她買很多很多衣服和玩具還有零食,她想要什麼就買什麼,從來不會拒絕她的要求,甚至還會偷偷給她錢,很多錢。後來,外婆嚴厲的斥責了他的這種行為。在她發出了再發現有這種事就不允許他再來看她的警告之後,她的爸爸就不再敢這麼做了。對於教育孩子這件事,他其實還挺信服她的外公外婆的。因為他們都是教授。對有文化的人,她爸爸很尊重。畢竟他連初中都沒讀完。
但在她幾個月前剛過完十八歲生日之後,他還是背著她的外公外婆,偷偷的轉了大筆的資產到了她的名下。十八歲,她就可以自己在那些文件上簽字,而不需要由監護人代簽了。
那些錢和房產、鋪面,足夠她後半生衣食無憂,她接受了。沒什麼不能接受的,這是她親爸給她的。這是他表達他對她的愛的方式。
他說:「給你做嫁妝。」他期盼她將來能嫁得好,美滿幸福。這是一個父親對女兒再正常不過的期盼。她能體會到他對她的疼愛。
他表現對她的愛的另一種方式,就是希望她能和她的弟弟妹妹們親近。更精確的說,他是希望她能和她唯一的弟弟更加親近。
他覺得,一個女人活於世上,總得有個男人來倚靠。出嫁後或許是丈夫和兒子,但出嫁前,就該是父親和兄弟。特別是兄弟。要不然結婚後,婆家待她不好,誰給她出頭呢?還不是得靠兄弟?
他總是跟她說她的弟弟妹妹有多麼想她這個姐姐。她每每只能無奈的聽著,也不忍心戳穿他善意的謊言。
她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這三個孩子都不同母。他們相互之間常常見面尚且不親近,更遑論她這個幾乎見不到面的長姐。
她的父親努力多年。先生了一個妹妹,後來又生了一個妹妹,最後才終於生出了他視若寶貝的兒子。雖然早就有她這個女兒,但他是必得生兒子的。
提及這個,外婆的嘴角便會流露出不屑的意味。她當然會很小心的不在她面前說起,但她和外公說起的時候,她還是碰巧聽見了。
「他就是再有錢,腳上的泥,也洗不乾淨。」她的外婆說。
外婆從來不拿正眼看她爸爸,她對他冷漠到了骨子裡。她也曾經為此傷心過。但她慢慢長大,也稍稍能體會外婆的感受。就是她,跟她的親生父親之間,也常有溝通不能的無力。
她從小就失去了母親,從未見過她,不知道她是個怎麼樣的人。但是想到母親也是由外婆一手養育的,她可以想像母親對父親,大約和她們對父親的感受是差不多的。
她是真的奇怪,母親怎麼就能和父親在一起?
這個問題顧明秋存在心裡好幾年了。今年,她終於知道了答案。
她考上了帝大,要離開江都到帝都來上學。在這個暑假,在她滿了十八歲之後,她的外婆終於將一些陳年往事的真相,告訴了她。
「你長大了,有資格知道。」她平靜的說。
可真相是那麼的殘酷。
那天晚上,她徹夜不眠,一直在流淚。
她懂了為什麼從小,外公外婆就送她去學搏擊格鬥,讓她在高中就練成了空手道黑帶。她懂了他們對她過度的保護和小心翼翼。因為他們曾經失去了一個女孩,他們不能承受再失去她。
她為母親曾經的慘痛遭遇心痛,她無法想像她是如何重新站起來的。她真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然而這往事中,最最讓她心痛的是原來父親,是那個買了她的男人。父親母親後來的相遇和糾葛,以及怎麼會有了她,外婆也並不清楚。
但有一點,顧明秋心中明白她的父親和母親之間沒有愛情。她,並非愛的產物。
那些事,聽起來完完全全像一段孽緣。
母親的死,也是受他的連累。
外婆因此,更加不能原諒他。
父親也因此,在外公外婆面前永遠抬不起頭。
報道之前,她住在父親的豪宅里。她也曾試著提起過母親。
她看得出,提到母親的時候,父親的眼裡流露出的懷念和沉痛。但他甚至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懷念她母親的東西,或事情。
沒有照片,沒有紀念物,甚至沒有共同的回憶。
那些最初在一起的事,他不敢提及。她也沒讓他知道,她已經知道了真相。
她能感受到父親對母親有著某種執念。但他依然有很多女人,很多。
她們誰都不是他的妻子,包括那個生了兒子的。她因此對她充滿了怨恨。在聚餐的飯桌上,就屬她看她的眼神最怨毒。而那些沒生出孩子的女人,連到她面前露臉的機會都沒有。
可是這樣,父親依然是希望她能和那個女人的兒子親近。
怎麼可能?
顧明秋深深的體會到她和她的親生父親之間的隔閡。她生來沒有母親,其實格外的渴求父愛,但她想要的那種父愛,他沒能給她。
雖然他一直很努力想表達他的愛,但顧明秋和他,到底是親近不起來。
她微微嘆氣,將手機收回到包里,轉身,準備穿過校園裡的一條馬路。
馬路上人來人往,說摩肩接踵也不為過。報道還沒有到截止日期,到處都是拖著行李,扛著背包的學生和家長。
隔著這些來來往往讓人有些眼暈的人,顧明秋看到了路對面的男人。
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他。
在人群中,他不會被淹沒。他鶴立雞群,與眾不同。
隔著一條路,和這路上來來往往的人,顧明秋看到了他,不由微怔。
因為那個男人隔著馬路和人流,也在看她。
顧明秋確信,那個男人,看的就是她。
他看起來有些歲數,兩鬢染了風霜,臉上也有歲月留下的痕跡。但這無損他英俊的容貌,反而讓他充滿了歲月沉積的成熟魅力。正是時下頗為流行的「大叔」款的男人。
他這年紀,卻穿著粉色的襯衫。奇異的,毫無違和感,有種張揚的氣場,男人的倜儻,在彈菸灰的動作中流淌。
路過的高年級學姐,亦忍不住向他注目。
可他遙望的,卻是路對面的顧明秋。
顧明秋看著那男人抽完了一支煙,在垃圾桶的煙盤裡摁滅,而後他穿過馬路,徑直的走到了她面前。
「顧明秋。」他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淡淡的問,「知道我是誰嗎?」
顧清夏凝目望了他一會,確認道:「李叔叔?」
李叔叔的狹長的眼睛中就有了笑意。
「真聰明。」他揉她的頭,無比自然,像個父親。
顧明秋微赧。
她想起來,這是人生中,她和李叔叔的第二次見面,也是他第二次這樣揉他的頭。
她很喜歡。
因為李叔叔對她的態度親密,但是非常隨意,沒有緊張、隔閡和小心翼翼。
她喜歡被這樣對待。
她從小就知道李叔叔。
每到生日,就有專人為會她送來禮物。來自遙遠異國的,來自李叔叔的禮物,和祝福。
每收到那些禮物,外婆就會悵然失神,然後嘆息,叫她來拆禮物,並告訴她:「這是你李叔叔給你的禮物。」
那些禮物總是別致而貼心,總是讓她特別喜歡。她從小就記住了「李叔叔」,而第一次真正見到李叔叔的時候,她已經小學一年級。
那個年齡的孩子,已經記事了。能記住很多,大人以為他們記不住的事情。
作為一個小學生,她每天很早就乖乖上床睡覺。那一天,卻被客廳的聲音吵醒。她揉揉眼,穿著可愛的小睡裙,光著腳丫,悄悄的走向客廳。
那天的記憶特別深刻。
因為她看見外婆在哭。大人的哭泣和軟弱,往往讓小孩子感到恐懼和慌張,特別是那些細膩敏感的孩子。看到外婆在哭,她站在那裡,沒敢往前走。
然而真正讓她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那個男人。
外公也在抹眼淚。外婆俯身捂住臉哭泣。那個男人向前探身,輕輕的拍她的背,溫聲安慰。
那動作帶著一種隨意的親密,令顧明秋感到震驚。因為在外婆的面前,她的父親,從來都是身體緊繃,保持距離,小心謹慎的對答。即便這樣,外婆都很難多看他一眼。更遑論允許他對她作出如此親密的動作。
年幼的她,因為家庭環境的特殊,比起同齡人更加敏感細膩。她看著這畫面,莫名的有些傷心失落。
在這時候,大人們注意到了她。美麗的小姑娘,赤著腳丫,披著長發,站在那裡,獨自難過。
「小秋」外婆擦擦眼淚,眼中卻流露出了猶豫。沒有像平時那樣,來了客人,會叫她上前,禮貌問好。
「小秋」她聽到那個男人也叫了她的名字。他站起來,走到了她面前。他的個子真高,顧明秋把頭抬得快仰過去,覺得他像一座高塔。
高塔般的男人蹲下身,和她平視。
「小秋嗎?」他看著她,目光中有審視和打量,而後變得溫柔。「你長得真像你媽媽」
他說:「我是你李叔叔。」他含笑揉她的頭。他的手很大,熱乎乎。揉在她的頭頂,感覺很好。
她於是知道了,高塔般的男人,就是每年都送給她禮物的李叔叔。
那一面之後,她收到的禮物忽然變多了。不止於生日,莫名其妙的日子,也能有禮物。
對李叔叔給的禮物,外婆沒有拒絕或阻止,她只是經常嘆息。
那些禮物不僅是自身精美漂亮,就連盒子,都非常美麗。所有的女孩都有收集癖,特別是那些美麗的東西。那些大大小小的漂亮的盒子她都沒扔,都好好的收著。很多還可以用來裝東西,擺在書架上,整齊又好看。
直到有一天,她不小心弄壞了一隻盒子,終於發現了裡面的秘密。盒子裡,還藏著小小的卡片。
那張卡片上寫著:【又一年,兩個月紀念。卡地亞的經典款,最襯你。】
那一年,顧明秋十歲。這個年紀,男孩子們還只知道玩,女孩子們卻開始向亭亭玉立的方向發展,敏感又細膩。
顧明秋拆掉所有的盒子,找到了所有的卡片,像在挖掘一個寶藏。看了那些卡片,終於知道,那些莫名其妙就收到禮物的日子,原來都有意義。隨李叔叔的心情,他今年想起哪個日子,便會在哪個日子送來禮物。於是看起來,便無規律可尋。
【第一次在電梯裡見到你。】
【第一次約會。】
【第一次的吻。】
【第一次在一起。】
【第一次吵架。】
顧明秋把卡片歸納整理,做出記錄。她於是知道了李叔叔和「你」的所有的日子。
那一天,他和你見面。
那一天,他吻了你。
那一天,他和你第一次在一起。
顧明秋知道,那個「你」,是她的媽媽。她問過外婆,李叔叔到底是什麼人。
外婆猶豫後,還是告訴了她,李叔叔是她媽媽的男朋友。她說完,悵然許久。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父母之間的孽緣。不由對爸爸、媽媽和李叔叔這三個人之間的關係,感到混亂和迷惑。
在迷惑中,她慢慢長大了。到了青春期,開始明白什麼叫「在一起」,也不由得臉紅心跳。
可是隨著她年紀越來越大,慢慢的她不再臉紅心跳。她開始心生惻然,惶然不安。
她的媽媽已經離世多久了?李叔叔卻依然無法掙脫
她用一個專門的盒子收藏那些卡片,越來越多。她的心底,亦是越來越沉重。
她早就察覺到,在外婆的心裡,李叔叔才是她想要女兒嫁的人可,為什麼
在來帝都前,她亦想過,到了那裡,會不會再見到李叔叔?李叔叔,便是長居帝都的。
所以當高高的男人問「知道我是誰嗎」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他是李叔叔!
她和他,才只是第二次見面,卻一點不感到陌生。李叔叔,牢牢的記著她的生日。因為那一天,亦是她母親的死祭。
而她,從一張張的卡片中,早已窺見了他人生一段珍貴的回憶。亦窺見了他的深情和執著。
她和她的李叔叔在一家咖啡店坐下,那天,他們聊了很多。她在聽,他在講。
他給她講她的媽媽。講那些她的爸爸根本一無所知,她的外公外婆也並不清楚的事情。那是她媽媽的生活。
她是如何的強勢,如何的凌厲。她工作起來雷厲風行,會加班熬夜到把自己的胃弄壞的程度。她是如何的吝嗇,不捨得給他一天她的年假,全部都要用來陪她的父母。
工作之外,她美麗富有魅力,一顰一笑,都讓人難忘。他和她有很多共同的回憶,他講起來,停不下來。他講她的時候,嘴角含著淺淺的卻溫柔的笑意,眼睛仿佛穿越了時空,看到了十八年前的她。
顧明秋第一次對自己的媽媽有了這麼直觀的認識。在李叔叔的講述下,她的媽媽不是一張或幾張薄薄的照片。她有血有肉,她有笑有淚,她也有愛有恨。她是活生生的。
顧明秋慢慢品味出來,李叔叔真的了解她的媽媽,從生活的細節到精神的層次。
他似乎完全懂她。
和她的父親完全相反。
顧明秋感到心中澀然。
她本是一個青春明媚的姑娘,那點淡淡的愁緒流露,自然是瞞不過李叔叔。他若有所思,漸漸的停下。
臨別時,他似乎意猶未盡。顧明秋猜到,他可能找不到別人和他一同回憶她的媽媽。
她從他的眉間,看到了寂寥。
她心中不忍,於是問:「叔叔以後還能來看我嗎?」
李叔叔的眼中就有了笑意,溫柔的,欣慰的。他欣然承諾,一定會來。
周末她沒有去她的生父那裡,所謂的姐弟團聚,只是她生父的一廂情願。對於其他的參與者來說,都是精神上的折磨。
她郭姨開車來接她,載她去她家過周末。
郭姨的兒子比她小六歲,是郭姨事業初步成功之後才肯生的孩子。
「秋秋姐,來一起打lol!」他叫她。他英俊的爹穿著圍裙圍著灶台忙碌。在家一副家庭婦男相,誰想得到這是位一線紅星,一開電視就能看見他做的廣告。
顧明秋先叫了一聲「姨夫」,才應了一聲,笑著過去打聯機遊戲。在她郭姨家,她很自在。比在她爸爸家裡自在得多。
她郭姨是她媽媽的好朋友。媽媽去世後,郭姨找到她外公外婆,告訴他們她的媽媽投了一筆錢,跟她合開了一件工作室。
實際上,她不說,根本沒人知道。那一筆錢,她媽媽可能因為太忙,沒有記錄到她專門記賬的本子上去。但她郭姨做事,就是這麼光風霽月。
外婆一直很喜歡郭姨。她說媽媽真的是交了一個值得交的朋友。
郭姨的公司,她的媽媽只出資,由郭姨全權負責經營管理,她媽媽占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這四成的股份,每年郭姨分給她的錢,早就讓她可以衣食無憂了。
就是沒有她爸爸給的那些,只靠她媽媽留下的東西,她都可以好好的過一輩子。
甚至她還知道,她的賬戶上,還有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來自於她出生前李叔叔的饋贈。她還知道外婆曾想要把那筆錢還回去,但不知道為什麼沒還成。就真的成了她的錢。
她雖然從小就沒有媽媽,也不能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但其實想一想,這世間關心她、對她好的人其實也挺不少。
顧明秋覺得,她得惜福、知足,別沒事傷春悲秋的瞎矯情。
她和李叔叔的第二次見面距離第一次不到一個月。
她接到了李叔叔的電話,從宿舍樓跑出來,到學校那個著名的小湖邊去找他。
遠遠的,就看到他站在湖邊,失神望著空氣。肩上落了樹葉,渾然不知。她慢慢走近他,他都沒有察覺。明明是,那麼敏銳的一個人。
顧明秋沒敢吵他,她輕輕的幫他拂去肩頭的落葉。
他驚醒,看她,脫口而出:「顧顧」
可他隨即住口,澀然的望著她。
原來,他管她的媽媽叫顧顧
他改口:「小秋。」
他和她一起坐在湖畔的石頭上。
「我剛剛知道了一些事,我覺得,這些事,你有資格知道。」他說。
他沉默了很久,緩緩的講起:「當年,我跟你媽還在一起,你媽肚子裡有了你。後來我出了點事,先避到了國外。我身邊有個人,他叫勝子」
他將她媽媽真正的死因告訴了她。
顧明秋看著湖邊的野草和小花兒,沉默了很久。
「您為什麼要告訴我呢?您不說,也沒人知道真相。」她輕輕的問。
她的李叔叔點上一支煙。他抽菸的樣子特別有味道,可以想見年輕時的風流姿態。
他抽了幾口,吐出一口白煙,眼睛望著湖面。
「當初我離開的時候還想著,等我回來的以後,遲早要弄死你親爹。」他說,「後來你媽死了,我就更想弄死他了。可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沒了媽。我不能讓她的孩子再沒有爸。」
「現在,我慶幸我當時罷手了」
「確實不說,沒人知道。可是,那對你不公平。」
「小秋,你和你親爹之間,不該因為我有這層隔閡。那樣的話,對你太不公平。」
顧明秋望著她,眼中開始積蓄淚水。
「如果我是您的孩子,」她艱難的問,「是不是我媽媽就不會死?」
李盛看著她。目光平靜,看不出任何波動。
許久,他開口道:「這個假設,我做過很多次。」
可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我不懂!」顧明秋哽咽。「你說過你們相愛那為什麼會有我?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說著,眼淚便流了下來。這個疑惑,盤桓在她心頭已經很多年,壓了她也許多年。
她跟她的親生父親愈是接觸,愈是明白,如果媽媽像她一樣是被外婆教養長大,那麼她根本沒可能會愛上她的生父。
那麼,她是如何來到這個世間?有人期盼過她的到來嗎?
還是說她的存在只是一個錯誤?
「傻孩子」李叔叔揉著她的頭,看她在他的手下哭得抽噎。他嘆息一聲。
「你長大之後就會明白,大人有時候經常會幹蠢事。我就在那時候幹了蠢事,惹怒了你媽媽,你媽媽一生氣,於是就有了你。」
李生看著女孩兒忽然蒼白,失去血色的臉,有些好笑的揉揉她的頭。
「不是你想的那樣子有了你之後,我們倆反而和好了。你的到來,不在她的計劃之中,但你的出生,絕對是在她的期望之下。」
「為了你,她不化妝素顏朝天。為了你,她戒菸只喝白水。為了你,她成天穿著難看的防輻射服。為了你,她放棄了漂亮的高跟鞋。為了你,她老老實實的吃藥,乖乖的按時做孕檢。
為了你她拒絕和我結婚。」
淚流滿面的女孩聞言,愕然抬頭。
「我告訴你,」李叔叔笑了,他的笑里充滿了男人的自信。「你媽媽愛我,只愛過我。」
他頓了頓,說,「但她更愛你。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戒毒,我是個癮君子。對她來說,具有危險的不安定性。為了你,她不肯嫁給我。」
「我一心想給你當爹,我對她說了而我會把你當親生的看,可她堅決不給我這個機會。」
「所以你必須知道她有多愛你。她對你的愛,你不能辜負。」
「否則,第一個不能原諒你的,就是我。」
那天離別時,她問李叔叔,以後還會來看她嗎?
他沒有應諾。
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她的手腕上。他忽然突兀的抓起她的手。
「我媽媽的遺物。」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一串手鍊。
李叔叔的目光凝滯了一會兒,輕輕的說:「卡地亞的經典款鑽石手鍊。有兩款,我比較了很長時間。另一款太柔和,你媽媽氣質剛硬,更適合這一款。她也很喜歡,後來常戴。」
【又一年,兩個月紀念。卡地亞的經典款,最襯你。】
原來這就是卡地亞!顧明秋恍然。
她只是個年輕姑娘,雖然實際上有著豐厚的身家,但外婆並不允許她過度奢侈。她對這些大品牌並不熟悉。她只是覺得那手鍊好看,而且是她媽媽貼身的東西。所以她便時時貼身佩戴。
李叔叔後來沒有再來看過她,就這樣消失了。
寒假她回了江都,過了年再回來,有個叫李兵的男人來找她。
「按年紀算,你可以管我叫叔叔了,按著輩分算你還是管我叫聲哥吧。」他說。他是李盛的侄子。
李盛去了加拿大定居,他將顧明秋託付給了李兵照顧。
「你要有事,就給我打電話。」他給了她一張名片。
顧明秋按他要求的稱呼他為「李兵大哥」,客氣的把他的名片收好。也只是客氣而已。她願意和李叔叔親近,不等於她願意和李家其他的人親近。她跟他們並不熟。
她本來打算這就道謝告辭的,李兵的一句話,卻把她留了下來。
他仔細的看著她,忽然說:「你長得真像你媽媽。」
這句話,使得顧明秋微抬的身體,又坐了回去。
「您也認識我媽媽?能和我說說她嗎?」她說。她總是不放過任何能夠了解她媽媽的機會。
可李兵其實跟她的媽媽並不太熟。他想了半天,也只說:「你媽媽特漂亮,氣質好,談吐好,身材好。把我小叔迷得不行。我們都以為她會做我小嬸兒。我奶奶特別喜歡她。」
「我當時就覺得,她是個很有魅力的女性。誰想到」他嘆氣,「誰想到她的魅力能大成這樣。我小叔到現在都沒結婚,也沒孩子。這麼多年,身邊兒也沒人。」
他怕她不懂,解釋了一句:「女人。」說完,卻又覺得不該跟這么小的小女孩談這個事情,自己又微微尷尬了起來。咳了一聲掩飾過去。
顧明秋的眼睛,許久都沒有眨。
很長時間之後,她輕輕的,輕輕的「哦」了一聲。
李兵到底臉皮厚,尷尬勁兒很快過去。他看著她精緻的眉眼,忽而嘆息一聲道:「小秋,你要是我堂妹該有多好!」
「那樣我小叔就能有自己的孩子。我奶奶不至於臨去世都還有憂心著他」
顧明秋聽出了他話音中的怨。她能理解他,任誰,看自己的親人因為一個女人而不幸福不快樂,換作是她,也會怨。
她垂下眼眸,低低的說了聲:「對不起」
李兵驚覺失言,他怎麼能對一個小姑娘說這樣的話呢!
「不不,我就那麼一說,你別往心裡去啊。」他尷尬道。「其實我們家人都知道你我二叔一家一直都在金陵軍區,離你很近。我堂弟受我小叔的囑託,一直都看著你」
「我小叔雖然不能親自在你身邊照顧你,但他心裡真的是把你當成親生的看的。」
臨別時,李兵給了她一個小盒子:「小叔給你的。他說這個更適合你,那個更適合你媽媽。」他聳聳肩,道:「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但顧明秋隱約明白。
她回到宿舍打開盒子。
卡地亞的經典款鑽石手鍊,是和她媽媽那條同一時期的作品。比較起來,氣質上更女性化,更柔和。因為顧明秋沒有她媽媽那樣的人生經歷,也沒有她媽媽那種銳利剛硬的氣質。比起來,她柔潤溫和的多,確實這款手鍊更適合她。
她非常珍愛。
那之後,顧明秋並沒有就任何事情請求李兵的幫助。反倒是李兵,一年中會聯繫她三兩回,打個電話問問她有事無事。
她心中明白,必然是李叔叔給他打了電話。
她知道了母親去世的真相後,曾想過要告訴她的父親。但是當她給他打通電話之後,他就很高興的想叫她回「家」和弟弟妹妹們見見面,一起吃個飯,親近親近。
她本來到了嘴邊的話,沒來的及出口,便被堵住。
而後她想到了外公外婆。她想到了他們和她父親之間不太和諧的關係。她在短短的時間內想了許多。
當父親終於想起問她主動打電話給他是不是有什麼事的時候,她淡淡的道:「沒事,就是想您了。」
她的父親就很高興,再次提及了叫她回家看看弟妹,主要是看看弟弟的想法。
顧明秋在父親的一再要求下,同意了一個月和弟妹們聚會一次。然而在一次聚會上,她的寶貝弟弟因為父親對她過多的關注而感到不滿,在她面前失了禮貌。在遭到了父親的斥責之後,向來比兩個姐姐得父親寵的弟弟大怒之下,一連串惡毒的咒罵脫口而出。
那些咒罵中辱及了她的母親。聽用詞和語氣,也知道弟弟學自於誰。
顧明秋也是第一次看到父親對這個寶貝弟弟動這麼大的怒氣,那一耳光給那男孩子扇到了地上,他嘴角出血,驚恐的望著暴怒的父親。
顧明秋終於覺得夠了。
她的生活,真的沒有必要因為這些不相干的人而被擾亂。她自此再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所謂的「家庭聚會」。
那天在回宿舍的路上,她回想起父親暴怒時的樣子。她能體會到母親在父親心中的特殊地位。是的,她肯定是占著一席極為特殊的位子,特殊到讓弟弟的生母嫉妒得詛咒她們母女。
可是到底有多特殊?特殊到了什麼程度?
她摸著手腕上的手鍊,想起李叔叔的孑然一身,忽然淚流滿面。
她問起她郭姨,認識不認識李叔叔。她郭姨果然是認識的。
聽到那個男人的名字,她流露出了和她外婆如出一轍的惆悵。
「你不知道他們多登對。」她回憶說,「李哥每次到公司接你媽媽,小姑娘們就故意進進出出的偷瞄他。對你媽都羨慕得不得了。」
「我現在都還記得我和你媽,我們倆開他那輛法拉利去兜風,特別拉風。」
「你媽買個新外套,他轉身就買個愛馬仕的包給你媽配衣服。他眼光特別的好。」
顧明秋就想起來,她的父親似乎也是特別愛給女人買包包。她聽到過那三個「阿姨」相互之間的炫耀。但他從來不在乎那些包是什麼樣子,他似乎只是迷戀給女人買昂貴皮包這件事本身。
她低下頭默默的攪拌肉餡,包好,壓扁,端給她alex姨夫。大明星姨夫把她包的那些放進平底鍋里漸漸的煎成金黃色,香氣飄了出來。
然後這兩個穿圍裙的人,招呼郭家的小弟端盤子,準備開飯。三個人都忙裡忙外。
全家的最閒的,就是她郭姨。
顧明秋覺得,她郭姨,這才叫生活。她覺得,她得好好學學怎麼生活。
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六年,她從帝大本科畢業,留學美國。
這些年,她談過兩場戀愛,雖沒修成正果,但也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年輕的生活,亦算的上是豐富多彩,不負青春。
她剛剛拿下了碩士學位,已經開始打包行李,準備回國,卻突然接到了一通電話。
顯示的號碼很長一串,她想了幾秒,確認那電話來自加拿大。她的心裡,忽然就是一緊。
就如她預感的那樣,電話是李兵打來的。他的聲音有幾分焦急。
「你能不能馬上來一趟加拿大?」他懇求說,「我小叔可能時候要到了」
顧明秋的電話,便自手中滑落。
她連夜坐飛機飛赴加拿大。清晨,李兵親自來機場接她。他們兩人也已經有好幾年沒見。乍一見面,李兵怔了一怔。
仿佛見到了當年跟他三叔到他家裡初次作客的顧小嬸。
真像。
在車上,他跟她說了他的情況。顧明秋一路沉默不語。
李叔叔的養老之處,有遠山,湖泊,森林,景色絕美。湖邊,有他養的小馬,自由自在的吃草。
他就躺在湖畔的躺椅上,休憩。
聽到她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看到她,他原本渾濁的狹長眸子中迸射出明亮的光芒。
「你來了。」他歡喜的說,「寶寶呢,你生完了?」
「顧顧,是男是女?」
顧明秋在他身旁坐下,輕輕的說:「是個女孩。」
她說:「她叫明秋,跟我姓。她叫顧明秋。」
「太好了!」李叔叔狹長的眸子笑得彎彎,「女孩像你,一定是個漂亮的孩子。她來了沒有?我給她也養了小馬。」
顧明秋忍著眼淚說:「沒有,孩子太小,我沒帶她來。」
李叔叔失望的「哦」了一聲。
顧明秋沒忍住,她問:「她不是你的孩子,你真的會喜歡她嗎?」
「傻話。」他看著她,目光溫柔,「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他說完之後,感到很累,就閉上了眼睛:「我睡一會兒,待會帶你去騎馬。我給你養的小馬。」
他閉上了眼睛,卻握著她的手。
顧明秋的眼淚終於落下。
不過六年,她的李叔叔便蒼老至此。從他知道了她母親死亡的真相後,他的身體和精神,便每況愈下。
早些年吸毒的經歷,到底是對他的大腦和臟器都產生了不可修復的傷害。
從兩年前,他就已經患了海默氏。他忘記了他心愛的女人在多年前就離開了人世,他總是以為他才離開她,他才為她養了一匹小馬。他以為等她生完孩子,他就可以把她接到身邊。
他每天都在湖畔等她,帶著美好的期盼,等待她的到來。
等她帶著孩子,一起來。
他握著她的手,一直沒鬆開。以至於他們把他抬回房裡的時候,她不得不牽著他的手緊緊跟隨。
他後來沒再這麼清醒過。顧明秋的出現,給了他最後迴光返照的力量。
顧明秋就這樣牽著李叔叔的手,在床邊陪了他一日一夜。
他在海默氏初期,曾在清醒的情況下立了遺囑。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拒絕醫院,拒絕上呼吸機。他要求就在這湖邊,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第二天的上午,他闔然長逝。
這一年,他只有五十八歲。
在顧明秋的外公外婆都還身體硬朗的時候,她的李叔叔離開了這個世界。
落葉歸根,李叔叔的骨灰被帶回了帝都,在那裡舉行的葬禮。
顧明秋一直渾渾噩噩,她是跟著李兵,陪著李叔叔一起回國的。下了飛機,她住進李家,一直都還渾渾噩噩,頭腦不清醒。
他們下飛機的第二天,就是葬禮。國內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有條不紊。連顧明秋在葬禮上要穿的衣服,都一併準備好了。
顧明秋住在李家,自然是和李家人一同出發。李兵的兒子李洛,就比顧明秋小五歲。他拿著黑袖箍發給家人,發到顧明秋這裡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辦。
顧明秋這時候似乎清醒了點,她接過了那黑袖箍,套在了手臂上。李叔叔孑然一身,沒有子女。他將她看作親生,就讓她為他帶一次孝吧。
但她的手似乎失了力氣,她怎麼都弄不好那別針。
有個李家的男人過來幫她把別針別好。他穿著軍裝,身量很高,有著一雙李家男人都有的狹長的眼睛。
「謝謝。」她說。
「我是李航。」他卻說。
葬禮非常隆重,來的都是有身份,有年紀的人。
現場不多的幾個年輕人就特別扎眼。尤其是顧明秋。她和李家人站在一起,作為家屬謝禮。李家的人都視若理所當然。
然而現場許多了解李家的人都知道。李家三兄弟,銅牆鐵壁一般成犄角之勢,在商場和官場守望互助。李家的第三代,李兵有一子。李航至今未婚。
沒人知道顧明秋是誰。
葬禮之後,她告別了李家人,要回江都去。
走之前,她去見了父親一面。他意外於她提前回國,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
她說:「回家參加李叔叔的葬禮。」
她的父親微感迷惑:「哪個李叔叔?」
顧明秋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李盛,李叔叔。」
她的父親卻竟然需要回憶片刻才反應過來這個人是誰。
當他想起來之後,他表情連連變幻。他似乎憤怒,失望,傷心,不甘又嫉妒。但最後,只化作嘆息。
他女兒的媽媽都已經死去二十多年,他對那個男人的種種心思,也都失去了意義。何況,他死了。
在父親的家裡,顧明秋見到了她久違的弟弟。自那次他們共同的父親暴怒的給了他一耳光之後,他的生母拿到了一筆遣散費,被驅逐自他身邊。他被父親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看起來,長進了很多。
似乎也終於明白,自己的母親,不過是他父親的情婦之一。而不是像他以前以為的那樣,本該端坐正宮,卻被長姐妨礙。
他回憶起過去的無知,有些羞赧的和長姐打招呼寒暄。顧明秋禮貌的回應。
他們雖然有血緣的牽連,但感情,是處出來的,從來不是生出來的。他們這對姐弟,大概註定無緣。大家彼此禮貌客氣,已經很好。
她告別了父親和弟妹,搭飛機回江都。登機後被乘務人員告知她的座位被升艙。她去了頭等艙,卻發現鄰座便是李航。
「李航哥。」說起來,她管李航叫哥,沒有管李兵叫哥那麼尷尬。李兵大她足足二十五歲,李航只大她十二歲。
「小秋。」他叫的非常自然。
他是個話不多的男人,跟李兵的性格不太一樣。他長著跟李叔叔一模一樣的眼睛,坐在他身邊,顧明秋常常產生坐在李叔叔身邊的錯覺。
她覺得氣氛尷尬,便尋找話題,問李航怎麼也會搭這趟飛機。
「我要回東方戰區。」他說。「我從小就是在那長大的,離你很近。」
東方戰區就是從前的金陵軍區,軍改後更了名。確實離江都不算遠。但顧明秋總覺得,應該還有更近更直達的飛機才對。
李航的話太少,只好由她來負責調節氣氛。她便說起他們共同知道的地方,不知怎的就說起了她的小學。
「江都邗江二小。」李航說。
顧明秋愕然。
「然後是邗江一中,然後江都十五中,一直到考上大學。」他看著她驚愕的眼睛,微張的嘴,微笑道:「你的事,我都知道。」
「小叔命令我照看你。我已經看了你很多年了。」
「你初三那年,被三個小流氓堵在巷子裡想要非禮。你出奇制勝,踢翻了他們,然後跑掉了。後來那三個人被敲斷了腿。」
「我親自敲的。就這樣,小叔還嫌我下手不夠狠。」
窗外的雪白雲海上,陽光亮得刺眼。
顧明秋的眼睛感到了刺痛。
「別哭」李航抹去她的眼淚。「你知道有人一直在守護你,就行。」
顧明秋很努力想把眼淚憋回去,還是失敗了。
「李兵哥說,他很遺憾,我不是你們的堂妹。」她憋了很久,才吸吸鼻子說,「我也很遺憾。」
「不」李航卻看著她的眼睛說,「我不遺憾。」
那一年,李航牽著顧明秋的手,陪同她去祭拜她的母親。
他們生起火盆。
顧明秋打開背包,掏出一隻盒子打開。裡面有用皮筋紮好的卡片。每一紮,代表一個有意義的日子。
顧明秋很早就知道,那些卡片不是給她的,但是她一直捨不得。但是現在,她終是該把那些卡片,還給她媽媽了。
一張又一張的卡片在火里化為灰燼。
【又是今天,電梯裡見到你,淺薄,輕狂。只想上你。】
【為何我沒有忍住,不被你發現,便沒有後來的狂亂。】
【第一次吵架,拿你總是沒辦法。後來我去見了你的老情人,呵,比不上我。】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可世上沒有後悔藥買。】
【兩個月的紀念,卡地亞經典款,襯你。】
【最後一面。】
【第一次在一起的日子。美妙。】
【沒控制住,傷了你,我嚇得快要死。】
【見了我媽,她喜歡你。】
【最後悔的那一天,不知道該說多少遍對不起。】
【一杯a,思你如狂。】
思你,如狂。
【《泥》全部完結】
一路至此,鞠躬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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