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的,老闆。」
小佩德羅滿頭大汗地擠出剛剛被他連聲呵斥的人群,在道格拉斯面前稍稍蹲下身子,將隱匿揣於懷中的幾瓶冰鎮百威啤酒展示給他的老大哥看。
「你從哪兒搞到的?」
道格拉斯瞥了一眼佩德羅,聲調平淡。
「他們不允許安保人員喝酒。」
「什麼?」
即便主舞台還在換場,整個拉斯維加斯節日慶典場地也喧鬧嘈雜得讓人幾乎無法交談。
對這場壓軸演出的期待,以興奮的低語為發端,逐漸融合成了一股在舞池上方盤旋的雷霆風暴。
當你在廣袤無垠的莫哈韋沙漠裡,將七萬名西海岸說唱音樂的愛好者,或者至少是在西海岸嘻哈文化的洗禮下成長起來的樂迷聚集在一起,再給他們丟出Dr.Dre + Snoop Dogg + Eminem + 50 Cent的神仙陣容,那麼,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變成一輪肆意狂歡的導火索。
「When the pimp''s in the crib ma,
Drop it like it''s hot,
Drop it like it''s hot,
Drop it like it''s hot
When the pigs try to get at you,
Park it like it''s hot,
Park it like it''s hot,
Park it like it''s hot」
是誰第一個唱出的Snoop Dogg經典單曲《Drop It Like It''s Hot》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就像流行文化里絕大多數風靡全球的熱潮一樣,它們的肇始發端亦無從考據。舞池裡的人們只知道,一聲粗糲卻響亮的號子,自某個偏僻的角落裡傳出後,便迅速以極快的速度傳遍整個場地,如風中傳播的孢子病毒一般,瞬間感染了所有對這場壓軸演出抱有期待的樂迷。
每個人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背誦和吟唱同樣的歌詞,仿佛這即是今晚的讚歌,是他們人生的座右銘。
「我問你從哪裡搞到的啤酒?」道格拉斯將音量陡然提高了許多,「如果被安德斯看到,他絕對會把我們撕成碎片的。」
「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起安德斯的想法了,老大?」在把啤酒偷運回來之前,小佩德羅顯然已經自己享受過了,他異常潮紅的顴骨上刻滿了不太正常的雀躍和亢奮,「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違法,不是嗎?既然都已經做了,多違幾條也沒關係。」
「如果你想讓我們都被抓進去,那就再大點聲喊出來。」道格拉斯雙手抱胸,嘴巴向下拉出了一道弧線,「繼續,韓先生還沒聽清楚你說的話呢。」
「對不起,老大,我只是今晚我們賺了這麼多錢,我只是太興奮了。」
佩德羅嘻嘻一笑,雖然被帶頭大哥呵斥,但他看上去卻沒那麼在意。畢竟,已經分到他口袋裡的那疊美鈔,給佩德羅平添了不少底氣——不是挑戰道格拉斯權威的底氣,而是面對所謂被逮捕的威脅,可以一笑置之的底氣。
交易已經完成,將近百人通過他們的運作偷偷溜進了現場,悄無聲息地融進了七萬五千人的洶湧海洋里。
怎麼搜尋證據,又怎麼能抓到他們的把柄?
「老大,別擔心,你知道的你什麼都好,就是有些時候操心太多了。放輕鬆,玩得開心點!不然得話,我們賺這些錢還有什麼用?」
小佩德羅單手捧住胸口的啤酒,用騰出的另一隻手把一瓶冰鎮的Bud Light硬塞到道格拉斯手中,然後將剩下的存貨敞開,供小團伙里的其他成員取用。
「我剛才經過百威攤位,他們正在做打烊前的準備工作,其中一個工作人員非常好心地給我送了這些啤酒。」
「工作人員送的?」道格拉斯斜睨一眼佩德羅,嘴角掛起了一絲笑意,「不是你看冰箱無人看管,自己順過來的?」
「我怎麼會做那種事?」佩德羅誇張地攤開手,「人們都愛我們!我的意思是,我們整晚都在保護他們的安全,不是嗎?他們感激我們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所以你就去偷人家啤酒?」
「閉上你的嘴,埋頭喝酒!」
小佩德羅罵了一句出聲調侃的那個傢伙,激起道格拉斯一眾跟班的鬨笑。
「好吧就這一次,明天別再幹了,好嗎?我們不想因為這種愚蠢的小事而引起別人的注意。」
後者剛捧著啤酒瓶過來的時候,道格拉斯就篤定這肯定不是什麼百威工作人員送給佩德羅的禮物——為了避免發生流血事件,在音樂節現場出售的所有酒精類飲料都不會隨原裝瓶一起交給觀眾,而是先倒進紙杯里再做銷售。
但啤酒是不是偷的,跟道格拉斯又有什麼關係呢?作為團伙的頭目,道格拉斯今天賺得最多,光是利用安保身份把無票的樂迷偷偷帶進場這一招,就讓他入賬數千美元。心情大好的他,根本不在乎佩德羅路過百威的攤位時究竟做了些什麼。
幾瓶啤酒而已,哪怕被發現了,最嚴重的也就是佩德羅被立刻開除出安保隊伍,僅此而已。
在場地內不停巡視的BEST人群管理公司的安全專家,以及場地外圍布控的數百名拉斯維加斯大都會警察,顯然有更緊迫更重要的事務需要關心。
因此,雖是勸誡的口吻,但是道格拉斯顯然沒把佩德羅的行徑放在心上。他用掛在腰間的鑰匙鏈輕鬆撬開瓶蓋,仰天喝了一大口。
今天的天氣雖然並不炎熱,但人潮洶湧的拉斯維加斯節日慶典場地內,實際體感溫度顯然比外界要高出不少。再加上BEST人群管理公司要求道格拉斯這些外聘人員穿著的制服和裝備也相當沉重,幾乎可以用臃腫來形容,所以,大半天的執勤下來,道格拉斯的內襯衣衫還是完全被汗水浸透。尋常的礦泉水,根本沒辦法給這些飲食本就辛辣的大漢們降溫,只有冷冽甘爽的啤酒,才能勉強起到效果。
「操,這玩意兒怎麼這麼甜喝起來跟米漿差不多。」
可即便處於缺水狀態,手中這瓶百威啤酒的糟糕口感依舊讓道格拉斯出聲咒罵了起來。他蹙起眉頭,看了一眼瓶身上印刷的「BUD LIGHT」白色英文字母。
「這是酒嗎?」
「4.2% ABV,當飲料喝好吧,當飲料喝也很難喝,但至少解渴。」
整個Mad City的酒精飲料供應都被百威壟斷,而且為了推廣Bud Light這款輕啤產品,場地內甚至連正常的紅罐百威都很難見到。對於喝慣了烈酒,就連科羅娜都要加龍舌蘭和檸檬混著喝的南美人民來說,這種淡拉格確實跟水沒什麼兩樣。
「嘗起來跟屎一樣。」
道格拉斯咂咂嘴,把瓶子隨意放在身後VIP卡座的升降台上。
「我都不知道現場這些人,是怎麼能一邊喝著這玩意兒一邊興奮成這樣的。」
「跟酒沒關係,老大。」佩德羅咽下嘴裡的啤酒,「是這些藝人。」
「是嗎?他們怎麼了?」
「怎麼了?」佩德羅挑起眉毛,誇張地叫道,「你不覺得這個陣容強大到令人難以置信嗎?」
「第一,我不怎麼來音樂節。第二,我不怎麼聽這些英語流行音樂。所以」道格拉斯搖搖頭,「我不覺得。」
「你不聽」
佩德羅一時語塞。
「好吧,老大。我理解你不聽馬丁-蓋瑞斯或者愛莉安娜-格蘭德,但是馬上要上場的這些人你總聽過吧?」
「聽倒是聽過。」道格拉斯皺起鼻子,再次把腦袋搖晃了起來,「但那又怎麼樣呢?他們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
「不然呢?我是聽著尤金妮亞-萊昂和維姬-卡爾長大的。這幫黑鬼算得了什麼?他們只會創作關於槍支和婊子的垃圾音樂而已。」
「這就是我不得不反對你的地方了,老大。每個拉丁裔孩子都是在這些匪幫的狗屁東西浸淫下長大的,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這一點。」說到這裡,佩德羅誇張地揮舞著手臂,有節奏地念起了唱詞。
「Da, da, da, da, daIt''s the motherfuckin'' D-O-double-G。」
「Da, da, da, da, daYou know I''m mobbin'' with the .E.。」團伙里馬上有人接上了下一句。
隨後,就是眾人異口同聲喊出的那句響亮口號。
「Dr.Dre,motherfucker!」
「啊哈哈哈,對的,對的。」佩德羅很滿意他帶起來的這輪齊唱,「你看,老闆。還是毛頭小子的時候,我們都曾經在某個朋友的家裡放過這些歌,跟隨著它們翩翩起舞,試圖讓看上的小妞兒那天晚上跟我們一起回家它們代表著最美好的時光,不是嗎?」
「最美好的交配時光還差不多。」
嘴上依然說著嫌棄的話語,但語氣明顯軟化了許多。青春期的荷爾蒙驅動著他們,用這些音樂在街頭巷尾、派對聚會上尋找快感,那些充滿力量和欲望的節奏早已刻進了他們的血脈里。道格拉斯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很清楚,這些音樂,曾經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它們是世界各地成長於1990年代的,往昔的青蔥歲月隨著時光長河匆匆流去,現在只剩下記憶的斷壁殘垣,每天埋頭苦幹,屏息前進,只為了生活忙碌奔波的人們,共同的記憶結晶。
「老闆,你說我們當年在這些歌里找樂子,現在為什麼不能呢?」佩德羅抬頭看著道格拉斯,眼神渙散,口齒不清,但依然洋洋灑灑地發表著長篇大論,「就一晚,我們可以回到過去,做回我們以前那些魯莽的混蛋。就一晚,我們不用再操心房租。就一晚,我們可以聽聽這些黑鬼的歌,並記住我們為什麼把美國視為天堂、迪斯尼樂園。」
道格拉斯輕哼了一聲,但沒再反駁。相反,他拿起剛放下的那瓶百威淡啤,又仰頭了一大口。
「好吧,或許你說得有道理。」他終於鬆口,「但別忘了,我們還是要工作。保持低調,不要讓事情鬧大。」
佩德羅一臉得意地笑了起來,仿佛剛剛贏了一場辯論賽。他舉起手中的啤酒瓶,朝道格拉斯示意:「這才對嘛,老大!」
「Arriba!」
「Arriba!」
墨西哥風情十足的叫喊,吸引了周遭觀眾的注意,他們紛紛將視線轉移過來,發現是穿著安保背心的工作人員在狂歡之後,都報以掌聲、口哨和歡呼,並且高舉起手中的紅色塑料杯,加入了又一波歡慶的浪潮。
這一次,佩德羅終於探明了全場大合唱的肇源。
因為那個開口唱出第一句歌詞的人,正是他自己。
「California!」
他的聲音在空氣中迴蕩,迅速引發了全場觀眾的熱烈回應。
只需要一個單詞,五個音符,便能讓所有人心領神會,齊聲復誦。
「Knows how to party!」
佩德羅起頭的這首《California Love》,是由Dr.Dre和已故傳奇說唱歌手2Pac合作創作的單曲。於1995年發布的它,迅速成為了西海岸嘻哈文化的象徵性作品之一,也成為了人們提起西海岸說唱音樂,會馬上想起的「國歌」。
「加利福尼亞,知道如何派對!」
「加利福尼亞,知道如何派對!」
「在這座名叫洛杉磯的城市。」
「在這個名叫瓦茨的快樂老鎮。」
「在這片名叫康普頓的社區。」
「我們一起搖擺,盡情搖擺」
是前奏,是副歌,也是嘻哈音樂歷史上最偉大的hook。簡單的十二小節,樸實無華的文字,卻記載了流行音樂歷史和美國黑人文化史的又一座豐碑。
如靜謐水池裡蕩漾開來的悠揚波紋,亦如洶湧海面上氤氳而生的完美風暴,每一句歌詞,都能讓狂歡的範圍再擴大一倍。
第一遍合唱還沒有結束,全場七萬五千人的嘴裡,便只餘下了這同一段旋律。
從來沒有得到過如此關注,也從來沒有引領過這種風潮的小佩德羅,在酒精和藥物的雙重推動下,已近是赤紅了雙眼。他的脖頸間布滿青筋,用盡全身氣力,像托舉奧林匹克的獎盃一樣,將手中的百威啤酒高舉到空中,準備把這段副歌,再唱一次。
但就在第一個音節即將脫口而出的檔口,佩德羅突然聽到了環繞全場的陣列音響里傳出的,帶著合成器電子音效的原聲。
「Califonia Love——」
原本就仰起腦袋的他,連忙將目光從身前火辣妖嬈,離他越來越近的比基尼女郎身上移開,轉到了斜前方的主舞台上。
興奮而得意的笑容瞬間凝滯,原本渙散的瞳孔也急速收縮,重新聚焦。
這一瞬間,佩德羅只有一個想法。
見鬼了。
因為,站在漆黑一片的主舞台上,只有一盞聚光燈籠罩全身,正在向全場觀眾高聲吶喊的,正是赤裸著精瘦的上半身,紅頭巾扎得精神幹練的2Pac。
原本應該死在二十年前初秋拉斯維加斯街頭的他,又復活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