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第五十一章 唐艾識孟計 苟雄斬姚國(三)

    麴爽問道:「為何不可?」

    唐艾說道:「此必蒲獾孫誘敵之計!」

    「這話怎麼說?」

    唐艾答道:「首先,平陽、河東失陷,是從蒲獾孫部的兵卒處聞知的,真假存疑。

    「其次,縱是此訊屬實,我三萬大軍至此,虜秦就不怕我趁機東略麼?要知,天水一下,順渭東流,幾無阻礙,至咸陽,可是僅有六百餘里!孟朗人傑,怎麼會為了東南安危而就放棄西北,施出此等顧此失彼的昏招?為防我軍,蒲獾孫部,蒲茂和孟朗是絕對不會隨便調走的。

    「是以我說,這一定是蒲獾孫,不,……很有可能是孟朗的誘敵之計!」

    麴爽的司馬郭道慶身量很高,近有八尺,又瘦又黑,早年他有過為軍假校尉的經歷,手底下帶過兵,上過戰場的,此時坐在榻上,腰杆挺直。他偏頭想了想,眨著眼說道:「有道理!」

    田居反駁說道:「蒲獾孫部只有四千多的兵馬,我軍與麴護軍部,近三萬五千精卒,豈有以四千兵而誘三萬五千精銳的?何來誘敵之計!」

    郭道慶低下頭,小作斟酌,眨著眼說道:「有道理!」

    唐艾冷靜地分析說道:「蒲獾孫部儘管兵馬不到五千,但此計若是孟朗所設,則天水、略陽、南安三郡之兵民卻不可忽視!此三郡的駐兵合計約七八千人,並此三郡久為戎人聚居,稍作徵發,又可得能戰士不下兩萬人。

    「誠如田長史所言,蒲獾孫這幾天的舉動,的確像是在故布疑陣。問題是,如果他的這個故布疑陣,不是為了撤兵,而是為了設伏誘我軍中計呢?彼若設伏,我兵雖略眾,亦將敗也!」

    郭道慶仰臉尋思,眨著眼說道:「有道理!」

    麴爽問道:「如此,就看著蒲獾孫部逃走麼?萬一他是真的撤兵,而非設伏呢?」

    郭道慶說道:「是啊,萬一他要非撤兵,而是設伏呢?就看著他逃走麼?」

    唐艾回答說道:「輔國將軍近著了一篇雄文,名曰《矛盾論》,不知君等可有觀閱?」

    麴爽不知唐艾為何突然提起此事,皺眉說道:「有所聞聽,尚未拜讀。」

    當下的清談,實際上是哲學層面的討論,所謂「玄學」,即主要是「入世哲學」的儒,又叫「名教」,與「出世哲學」的道,又稱「自然」,此兩家思想深層融合的產物。

    從前代成朝起,到本朝的當下,隨著政局的變化,玄學為政治服務,共經過了三個發展時期,形成了三大派別。三大派別分是最早的「名教出於自然」,其後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認為名教與自然是對立的,應以自然為宗,最後的「名教即自然」,把自然與名教捏合到了一處。

    不管這三個派別的主張有何不同,歸根結底,搞的都是哲學論辯。

    莘邇在發現了這一點後,靈機一動,既是為了博取更大的「實名」,畢竟,他此前的那些名聲,都是靠「行為」而獲得的,與實打實的學術創造沒有半點關係,在飽學的宿儒、風流的名士眼中看來,只能算是「虛名」;也是為了改變一下這種已經延續百餘年的「不切實際」的清談風氣,由是,他便於空暇之時,用了整整大半年的時間,搜腸刮肚,把還記得的前世上學時學到的知識,整理出來,寫了一篇文章,借用了那篇真正雄文的名字,作為此文的名字,就是《矛盾論》。

    與玄學三派的思想相比,莘邇的這篇文章,與它們有相類之處。

    一則,也是為現實的政治服務的。

    二來,表面上看,也是對道、儒兩家的融合,理論的根基也是道家與儒家。

    「矛盾」運用的是辯證法,樸素辯證法的運用在《老子》一書中隨處可見,甚至文章名「矛盾」二字,其典故之來源就是出自「歸本於黃老」的韓非子之手。

    講的是如何利用「矛盾」來處理現實的問題,這又貼合儒家的入世。

    但細細讀來的話,卻又與玄學三派的思想不同,似是獨出機杼。

    也確實不同。

    玄學三派的東西,是形而上的,認為發展是減少和增加,是重複;《矛盾論》的理論基礎是辯證法,精髓在「發展是對立的統一」,要認識到「內因和外因」。

    何止獨出機杼,這根本是兩種完全迥異的世界觀。

    此文一出,莘邇先拿與羊髦、羊馥、唐艾、黃榮、張龜等親近的士人觀看,這幾個人都是有積極入世思想的,看罷之後,對「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矛盾的轉化」、「共性個性」、「絕對相對」等等的分析,無不驚讚,皆認為這篇文章將會對處理現實問題有極重要的意義。

    麴爽沒有看到這篇文章也不奇怪,那是因為他對玄學興趣不大,但雖興趣不大,卻也對莘邇此文有所聞聽,而莘邇的此文才放出去了不到半個月,由此亦可見此文現下在谷陰之影響了。

    郭道慶讀過莘邇此文,搖頭晃腦地說道:「輔國將軍的此著,確然可稱雄文,講得很有道理!」


    唐艾忍不住了,瞄了郭道慶一眼,心道:「嘗聞麴中尉司馬郭道慶,號為『郭道理』。這些日行軍途中,我少與他見面,即便相見,也少有言語,還當傳聞有虛。於今再看,絲毫不假!」

    郭道慶家世敬道家,他深得「謙退」二字的「真諦」,不像田居那般氣傲,日常奉行與人為善的「道理」,見唐艾注目於他,展開笑臉,還了個燦爛的笑容。

    唐艾扭回臉,對麴爽說道:「『矛盾』者,意涵兩重,矛銳與盾堅,兩者是對立的,一也,無矛便無盾,兩者是依賴的,二也;輔國將軍將之引申為對立兩物間相依賴而又相排斥之深意。」

    麴爽眉頭深蹙,問道:「什麼玩意兒?」

    唐艾放棄了從理論上給他解釋何為「矛盾」,轉為舉例,指了指坐在他下首的田居,說道:「前天,田長史占我坐榻,我不讓他占,這就是矛盾。」

    田居怒目說道:「你說什麼!」

    麴爽點頭說道:「你說這個啊,那我明白了。」

    唐艾說道:「矛盾又可分為主次、內外,比如田長史與我爭坐,就是我軍內部的小小矛盾,此乃次要之矛盾;我軍與冉興的矛盾,是外部的矛盾,是主要之矛盾。」

    麴爽琢磨了片刻,覺得這種說法很新穎,也很有道理,心道:「莘幼著的此文,待打過此仗,我不妨尋來看看。」說道,「然後呢?」

    「總之,輔國將軍在此篇文中,專用了一部分,發明和闡述矛盾的主次、內外關係。放到今下來講,我軍與冉興和蒲獾孫都是外部矛盾,但冉興是主要矛盾,蒲獾孫部,次要矛盾罷了。不可為了次要,而丟棄主要。因是,就算蒲獾孫部是真的撤兵,就放由他逃走又有何要緊?」

    主次矛盾的威力在於,把這個武器拿出來以後,一切複雜的局面就都會被剖析得有條有理,明明白白,讓糊塗的頭腦清晰,讓能辯的無可爭辯。

    唐艾的此話說了,帳中的諸人,俱皆信服,連帶田居亦無話可說了。

    唐艾又道:「而如果蒲獾孫不是撤兵,是被我料中,果然用計設伏,……中尉,這說明什麼?」

    麴爽問道:「說明什麼?」

    「說明無論『平陽、河東失陷』的消息是真是假,至少有一點我軍已經可以確定了,那就是虜秦在東南的戰事相當吃緊!蒲茂和孟朗抽不出手來援助冉興、隴西。故是不得不採用詐計,奢圖以此重挫我軍。」唐艾從坐榻下來,劍眉星目,長袖飄飄,他舉扇下揮,說道,「中尉,短期以觀,我軍後顧已然無憂!明日一早,我軍便可卷襲南下,大舉攻興!」

    麴爽不由被唐艾的風姿吸引,落目於他的身上,心道:「唐千里矜才使氣,不為士流所愛,然此人確有高才。田長賢,吾鄉之秀士也,較與千里,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

    一個激動的聲音響起,是郭道慶,他拍案叫道:「有道理!」

    次日一早。

    麴爽盡起部曲,留下麴球屯駐,三軍南下,以麴章為左路,麴凜為右路,自統主力中軍,用悍將衛彭、田明寶為先鋒,戎人酋率彭利念、北宮初、馬至等為散騎,禿髮勃野及他其餘的帳下諸將等各引本部共從左右,長驅入冉興,發動起了猛烈的攻勢。

    ……

    一番小小的鬥智,以蒲獾孫用計失敗告終。

    前有麴球部嚴陣以待,蒲獾孫眼睜睜看著麴爽領兵南進,不敢出戰,無奈只得傳書朝中。

    蒲茂接到蒲獾孫的上書,召孟朗來見。

    「麴爽沒有中計,徑自南取興地了!孟師,可有對策?」

    孟朗鎮定自若,飛快地瀏覽看完蒲獾孫的上書內容,把上書還給蒲茂,笑道:「麴爽性躁好功名,卻不意亦稍有智,居然未中我計。不過,這也沒甚大不了的。大王無須擔憂。」

    「哦?」

    孟朗說道:「冉興楊氏占山為守,一夫當關,十天半月的,臣料麴爽難有進展。

    「而姚國墮臣計,以為蒲英真的反亂,已經兵渡汾水。大王可以下旨,令晉公與苟將軍領兵進擊了!後有汾水,前有我蓄銳之卒,多則半月,早則七八天,姚國必亡!

    「敗了姚國之後,我軍以大勝之威,速赴隴西,救冉興、破麴爽,易如拾芥!」

    蒲茂喜道:「孟師真今世之管、樂也!孤有孟師,萬事無憂!」

    當下,蒲茂傳旨東南前線,命令候敵深入、以逸待勞多時的晉公蒲洛孤、苟雄兩人引部進擊。

    令旨傳到。

    蒲洛孤、苟雄即整兵出營,金鼓喧天,聲勢浩大地直向數十里外的姚國部營壘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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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唐艾識孟計 苟雄斬姚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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